短篇小说:风雪之夜,逃犯选择了回狱自首(马毅军)
发表时间: 2011-08-24来源:

 

风雪之夜,逃犯选择了回狱自首

  

    马毅军

 

    农历腊月二十七日,晚八时许。雪花漫天飞舞下的小山村,灯光点点,一片寂静。偶尔响起一、两声鞭炮声,便引来几声犬吠,使人感觉到新春佳节即将来临。

 

    突突突——一辆摩托车亮着大灯,从弯弯的小河边公路上驶来,停在了村口。

 

    车上跳下来一个身上落满白雪的汉子,他从头上抹下帽子,把两个肩头、胸前和胸后的积雪拍了拍,朝开摩托车司机谦让地说:“进家暖和暖和,明天再走吧!”

 

    摩托车司机也不理会他,接过了他递过来的几张发皱的块块钱,嘟囔道:“送你一趟,挣几个毛毛钱真划不来!”然后调转车头,加大油门,在马达的吼叫声中卷起一阵雪尘,消失在茫茫夜幕中。

 

    村子里冲出来几只狗,对着来人狂吼。来人并不紧张,蹲下来压低嗓门喊了声:“黑子,黑子,别叫!”那个叫黑子的狗立即奔上来,亲热地和来人拥在一起,其它的狗也不再叫唤,四下里散开跑去。

 

    来人名叫孟良,因打架致人重伤被判刑五年,在某监狱农场已经服刑两年。他因表现积极,和另一个犯人当外役从事养牛工作。最近快过阴历年了,他格外想家,担心多病的父母,想念可爱的妻子和儿子。他家就在邻县,心想偷偷回家看望一次,大不了回来再关两天禁闭。于是,他给另一犯人也没有打招呼就偷偷跑了。

 

    昏暗的路灯下,他踩着积雪,发出“嘎吱,嘎吱”的脚步声,漫步朝村中走去。黑子一声不响地摇着尾巴,欢快地跑前跑后。

 

    在空旷的巷子没有遇到人,孟良在一处破旧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,没有敲门。他站到墙边一摞旧砖堆上朝院子观望了一会儿,院子空旷冷静,厨屋亮着灯,住着父母亲。厢房虽然没有亮灯,但从门脑上方伸出的烟囱里冒出了凫凫的白烟,他就肯定了那里住的是媳妇小凤与五岁儿子龙龙。他像小偷一样从墙上朝四周望了望,确信没有人跟踪,然后纵身轻轻地跳进院子。

 

    一间窄小的土屋内,由于电压不足,一盏25瓦的灯泡比蜡烛亮不了多少,在昏暗的灯光下。土炕烧得滚烫,土布床单上面放着一只大塑料洗衣盆,里面堆放着玉米棒子,父亲孟老头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,一边和母亲坐在土炕上拿着铁钎子在戳着玉米棒上的颗粒。铁钎子每戳掉一排玉米粒,棒子上就形成一条沟,然后,用手将两旁的玉米粒朝沟的方向扳倒,直到整个棒子上的玉米粒剥完。

 

    孟良进入屋内,低着头叫了声:“大!妈!你们好着哩?”父亲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喜,“嗯”了一声,又装了一锅烟,整个小屋被烟雾笼罩。母亲忙放下手中的戳玉米钎子,说:“良儿,饿了吧?我給你做饭!”孟良赶忙说;“不饿,不饿!”并上前挡住了母亲,顺便脱掉鞋子坐在炕沿边剥起了玉米。

 

    父母亲都六十多岁了,艰苦的岁月給他们饱经沧桑的面孔上刻蚀了密密的皱纹。虽说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,但这个偏远的农村面貌改变并不是很大的,家里几乎还是他走以前的老样子。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荧屏上不时闪烁着波纹和雪花点,一会儿有声一会儿无声,有时在机子上部用手轻轻拍几下效果可能还好点。

 

    他们三口人都不吭声,屋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。孟良低着头剥了一会儿玉米,终于鼓足勇气说:“监狱有新政策,凡是表现好的犯人允许过年期间給七天假,所以我就回来了。”说完这句话,他自己马上就后悔了。自己这次是偷着回来的,由于心虚,说话底气不足,因此,头顶嗡嗡作响,满头的汗水顺着涨红的脸颊流下来。

 

    父亲瞪着眼睛不停地盯着他,声音低沉而嘶哑:“回来了就好,明儿去村长家里报个到,别让人家以为咱们是偷着回来的!”孟良突然浑身激灵了一下,“啊”了一声立起身来,父亲狐疑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孟良的脸面,他威严地吼了声:“咋啦?你是偷着回来的!”

 

    “不。不,不是,你看—”孟良很紧张,结结巴巴地说着。他扔掉玉米棒,伸出左手,手心被铁戳子刺了一个洞,正往外淌血。母亲赶忙拿出一个脏兮兮的破手帕按在孟良的左手心上,很心疼说:“你看你,咋不小心,别剥了,一边儿躺着去!”

 

    突然,“咚咚咚——”门外传来敲门声,屋子里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一样,寂静的可怕。父亲又一次用狐疑的眼光盯着孟良的脸面,孟良低着头涨红着脸不吭声,母亲摇着孟良的手焦急地说:“良儿,你倒是说话啊!”

 

    “咚咚咚——”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。

 

    “来啦,来啦!”屋外孟良媳妇搭腔了。她从厢房一边往出走一边用一块头巾包着头,她走到院门边拉开了门栓,领着村长梁跛子和村支书李文亮一前一后相跟着进了厨屋来。

 

    三人进了门,梁跛子高喉咙大嗓门地说:“快过年了,良儿不在,我们来看看你们有啥困难没有!”孟良爸让着座赶忙接着说:“好着哩,好着哩,良儿不学好,让你们常常操心,我老脸都没出搁!”

 

    “哪里哪里,乡里乡亲的,快别见外了!”李文亮、梁跛子跺着脚上的雪都客气地谦让着。

 

    “大冷的天,叫领导们都不得安然,快脱了鞋子上炕暖和暖和!” 孟良妈说着把盛放玉米的塑料盆子往炕里推了一下,又转身对媳妇说“快烧点水給领导们泡茶!”

 

    孟良媳妇应了声,顺手关掉电视机,走到锅台跟前突然惊叫了一声:“啊你个死鬼,啥时回来?咋不吭声,哎呀可吓死我了!”

 

   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,在昏暗的屋角里,孟良尴尬地站着。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梁叔、李叔,我今晚上才回来。凡是表现好的犯人,监狱給五天假允许回家过年,所以我就回来了。”

 

    “噢,我知道,是有这个政策的,那就好好过年!年后按时回去,給领导留个好印像,争取早日减刑回家!”李文亮很爽朗地说。

 

    “是是,是的!我本来明天去村上报个到,现在你们来了,我就顺便报个到!我回家时监狱还开了证明的,我给你们取!”孟良说着,就在身上哆哆嗦嗦地翻了起来。

 

    村长梁跛子看孟良翻弄了一会儿,什么也拿不出来,就说:“时间不早了,你们休息吧!找着了明天送来也行啊!”

 

    孟良哭丧着脸说:“真的,有啊,就是找不见了,你看看,连钱包也没有了,丢啦!”

 

    村书记李文亮安慰说:“真的找不见了就算啦,你走时我们給你开个证明就说丢啦,或者村上派人送你回监狱,以免别人怀疑,让你寸步难行!”

 

    村长和支书说完就很客气地告辞了。孟良媳妇送客出去了,孟良惊得一动也不动,也没有说我送送你们之类的话语。

 

    孟良媳妇送走客关上院子门回到厨屋里。父亲指着孟良大骂着:“你个不孝之子,什么证明丢了,分明是偷着跑回来的!你给我老实说,是怎么回事?别以为大家是傻子!”

 

    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:“娃呀,妈一个农村人都知道逃跑是要罪上加罪的,你咋不知道好好改造,争取早日回家呢?”

 

    媳妇也流着泪说:“我是看在孩子和年迈的公公婆婆份上没有离婚改嫁,你以为我图你什么稀罕!我含辛茹苦已经守活寡两年了,你再这样逃跑不学好,政府再加你几年刑,我还有什么盼头,有等你的必要吗?”

 

    孟良越听越惭愧,低着头流着泪。突然,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,抽泣着说:“爸、妈,我错了,我明天一早就赶回去,免得监狱领导担心,派人追捕,给国家造成更大的损失!”

 

    “好吧!明天去乡派出所自首吧,让给监狱去个电话,看能不能算自首从宽处理!唉,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!”父亲边收拾未剥完的玉米棒子边叹着气说。

 

    “唉!都快别说了,回厢房歇息着,轻声点,别惊醒了孩子!”母亲端着盛放玉米粒的塑料盆子细声细气地说。她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幅宽厚、慈祥的面容,让人总觉得心理暖融融的。

 

    厢房里,媳妇端来了洗脸水,孟良胡乱地抹了一把脸,双脚在洗脚盆里扑腾了几下,就扔下毛巾。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支塑料小手枪,轻轻地放在儿子枕头旁。在他被送往监狱劳改的时候,儿子才三岁,一直哭闹着着要只小手枪,长大当警察抓坏蛋,这是他答应了的。他这次从监狱逃跑到县城边一家小卖部买了这只小手枪,是能够喷水的那种,算是给儿子了了心愿。他不敢坐班车,天快黑时慌慌忙忙地挡了一辆黑摩的,偷偷溜回村里。

 

    他和媳妇相拥着躺在温暖的土炕上,完全没有了那种久别如新婚的感觉。他摸着媳妇那双因辛勤劳作而粗糙的双手,心疼地说:“委屈你了,小凤!”

 

    媳妇小凤是孟良高中时的同学,他们的相爱自有一番说不完的传奇故事。孟良性子耿直,好打抱不平,他朋友在镇上开了一个小饭馆,工商部门来人不停地白吃白拿,他看不过眼,将一个干部打成重伤。孟良被判刑劳改姑且不说,小凤要伺候有病的公公婆婆,还要经管儿子,全家穿衣吃饭、春种秋收、家里地里从早到晚忙活不停,最受不得的是有些人的白眼与刁难。

 

    媳妇不停地数落这些年来的艰难,孟良麻木地听,着嘴里唯唯诺诺不停地应着:“是是是,你批评的对!我要争气……我要认真改造……你别生气……”

 

    儿子翻了一下身,无意中抓住了小手枪,很惊喜地坐了起来。明亮的灯光下,他看到了妈妈身边睡着的陌生人,很生气地用枪指着:“你是谁?举起手来!缴枪不杀!”

 

    孟良赶忙坐起来,他想逗儿子开心,于是做着鬼脸,举着双手说:“我的投降,你的大大的优待俘虏!”当他看到儿子并没有被逗笑,于是改口说:“龙龙,我是你爸爸!”

 

    “胡说!我爸爸去广东打工了!”龙龙瞪着大眼睛生气地说。

 

    孟良媳妇赶忙用手拥抱住儿子:“傻儿子,这就是你爸爸,他刚回家看你来了,这小手枪就是你爸爸给你的!”

 

    “真的?”龙龙又惊又喜,和爸爸孟良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。他抱着爸爸的脖子委屈地说:“村里有的孩子骂我是劳改犯的儿子,我常常和他们骂架……”

 

    孟良心里内疚着,一股热泪从脸颊滚滚而下。他对龙龙说:“爸爸在外打工,明天还得走,过几年我开上小车来接你和妈妈,好吗?”

 

    龙龙点着头说:“好!说话算数!拉钩!”孟良赶忙伸出右手小拇指和儿子拉了钩,龙龙满意地笑了。

 

    孟良媳妇拉灭灯,将龙龙放在她和孟良中间睡下。两人继续聊着往事和今后的安排,龙龙抱着心爱的小手枪,渐渐地迷糊着睡入梦乡。

 

    冬夜漫漫,凌晨五点钟,雄鸡刚啼了一声,孟良就推醒媳妇小凤说:“我一夜没有睡好,我想通了,我必须尽快回到监狱,回去越早我的罪行就越轻!”

 

    小凤有点儿恋恋不舍地说:“已经回来了,李哥在乡上当派出所所长,让给监狱说一下还不行吗?”

 

    孟良悔恨地说:“不,谁说也不行!我这次肯定是二次犯法了,这是脱逃罪,必须受到法律惩处!我恨不能插翅飞回,减轻刑罚!你别说了,我给咱爸咱妈解释清楚,以免二老难过!”

 

    第二天,在村委会,监狱追捕的两名干警其实昨夜已经随后赶到村子里了。村长梁跛子和村支书李文亮去孟良家看望了一次,觉得一切都很正常,和监狱干部商量,出于人性化没有惊动孟良一家人。村干部还派了几名民兵在村前村后巡逻,密切注视孟良家。

 

    早上八点多,监狱干警和村干部吃完早饭,正在商量着如何给孟老头俩口做通思想工作,将孟良顺利押走。

 

    出乎意料的是,孟老头、孟大娘、孟良及媳妇小凤都来到了村委会院子。孟老头、孟大娘拉着监狱干警的手说:“哎呀,对不起啊,给各位领导们添麻烦了!”

 

    监狱干警们动情地说:“大爷大娘,你们放心,其实孟良在监狱表现还是不错的,监狱领导们曾经研究过,准备奖励孟良今年回家过年的。但他最近一时期思想不稳定,有消极情绪,因此这个奖励没有批准。虽然他错失了这次奖励年终回家探亲的机会,但我们会加强教育他,不要再错过后面的减刑机会。现在他能够认识所犯逃脱罪行,我们一定会给领导汇报,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!”

 

    孟良站在警车旁,听着干警对家人的谈话,流着泪,悔恨不已。看着走过来的干警,他很紧张地伸出双手,作出一副准备带戴手铐的姿势。

 

    一位年轻的干警摇了摇头去发动着车子,另一名老干警和村干部一一握手告别,他笑哈哈地大声说:“再见了,谢谢你们的配合与支持,预祝你们新年好!”然后他转身向孟家人告别:“大爷大娘,小凤,你们保重,再见!”

 

    老干警像亲兄弟一样拍拍孟良的肩膀,并没有给带铐子。他拉着孟良的手说:“上车吧!”,他们一起低头钻进了警车。

 

    警车在人们挥手告别中发出轰鸣声,徐徐驶出村委会院子,车后传来了龙龙幼稚的喊声:“爸爸,早点回来,我长大要当警察——”

 

    东山顶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,将山上山下的雪景照得一片刺白,警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河川的公路上飞奔驶去,给目送者留下了无尽的遐想……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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